6、王景林读书
徐先生制作的叶儿粑，与市面上所有的叶儿粑都不一样，他教大家采集了不少侧耳根（鱼腥草），又让男孩子爬树摘了一些梧桐树叶回来。他让后厨拿出些小麦，再让一群小孩轮流推磨磨面。以前大家吃的都是精米白面，而这次磨的是混合面，麦麸子都看得清清楚楚。后来把粗面用水拌好，加上些肉粒，用梧桐树叶包裹好，用粽叶捆紧，架着火用蒸笼来蒸。
一群少爷小姐眼睁睁地等在旁边，望着滋滋冒汽的蒸笼，哈喇子忍不住地流了一遍又一遍。厨工已经将侧耳根洗净切好，用盐巴、保宁醋和辣椒渍好。
孩子们第一次吃到了自己参与劳动的食品，那种难言的美味，从此深深地烙进了记忆里。热乎乎的叶儿粑，配上凉拌的侧耳根，这一餐点心让王景林他们喜不自胜，觉得胜过了任何人间美味。
要说弄美食，徐一夫虽然不懂厨艺，但他的路子却是王府的小主人们从未见识过的。第二天，他率领这帮小孩，去竹林砍竹子。四川人房前一般种植的是香樟，桂花，桃李杏梨，苦楝，核桃等树木，而屋后，则几乎都种满了竹子。竹子的用途广泛，砍了又发，所以可以随用随砍。
今天徐一夫要带少爷小姐们玩什么呢？玩野炊。
像大人手腕粗的竹子锯断后，每人手上都分到了一节。这一节竹筒，锯开一头，将泡好的糯米放进去，然后再放些腊肉香肠，盖好，用麻线捆好。再发动大家挖土，泼上水，用脚踩泥，踩好后，用稀泥把竹筒层层封裹起来。
最后，捡来若干的枯枝烂叶做柴火，把糊满烂泥的竹筒，放进火堆里烧烤。一个时辰之后，火灭饭熟，剥开黑乎乎的泥块，也没有碗筷，大家用树枝做筷子，吃得满嘴流油四野飘香，边吃边像鸟儿一样哇啦哇啦地欢叫。
两天时间一晃而过，当家长们询问小孩们的意见，是不是喜欢徐先生？他们个个脸儿都笑得跟花儿一样，表示太喜欢了，如果是徐先生来教书，他们都愿意跟他好好读书。
就这样，徐一夫用他天才的办法与小朋友们打成一片，赢得了孩子们的爱戴与拥护，从而就赢得了一份让人眼热的工作。消息传出，那些自命学问过人的宿儒们，都不懂自己做学问数十年，怎么就输给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秀才？
王景林和他的堂弟王青云，心甘情愿地做了徐一夫的学生；另外两个小姑娘，看的眼热，也要求读书。她们就是谢勺子的女儿谢珍珠，和王府管家杨治国的女儿杨芳芳。
那时代，不是真正大户人家的女孩，哪有机会上学？像他们这样属于中等家境的人户，养女儿可读书，可不读书。当然，雇农齐春光的女儿齐勤勤，平时也是玩伴，她当然也想读书，但这个梦想显然真的奢侈了一点,她妈妈还指望着她帮着放猪放牛呢。
杨治国和谢勺子被女儿纠缠不过，就跑来给王老爷求情，表示愿意承担一些米粮和银钱，希望搭个顺风车，让女儿跟着识文断字。王老爷一想，这俩人也算王府的老臣，有几分面子，反正教两个也是教，教四个也是教，就答应了。
于是佣人腾出一间厢房来，安置好桌椅和黑板，将文房四宝摆好，一间新的私塾就算正式开书了。课程照例是从《三字经》和《千字文》开始，辅之以算学。
读书就是读书，这是件很严肃的事情，每天的晨课和日课搞得满满的，于是院子里时常飘扬着那些童稚的诵书声，和徐先生的讲解答疑。至于那些好玩带劲的课外活动，不知是徐先生太忙搞忘了，还是小孩子慑于师威不敢提了，反正基本上是没有了。
而在晚间，虽不上课，却要习字做题，或安排背书。不用说，人生孩提时代一切的自由与美好，不知不觉间已经终结。
院子里时常会出现在课堂窗外的，基本上有这样一些人：四个读书人的父母，以及路过的佣人。当然，为了不打扰教学，他们多数时候是在偷听，听一听徐先生在讲什么，或自己的孩子在说什么。
而最热心的一个来访者，是王景林的弟弟王景书，他只有三岁多，动不动就笑嘻嘻地无耻地钻进课堂里来了，显然他把这里当着了游戏天堂。每到这时，他娘春香就要急匆匆地跑来把他拉走，顺便还要给徐先生赔个笑脸，然后给他屁股上来一巴掌，好让他长点记性敬畏孔夫子。
王景林读书是有点天赋的，加之徐先生教学得法，这成绩效果就比较显著，无论是他的习字，还是背书，或是算学，在来宾面前都出得了手，赢得众人的称赞。这也让他的娘感到十分宽慰。
春香是穷苦人家出身，可以想象得到，那年月的富贵人家，谁也不可能让女儿抛头露面去当戏子。她不识字，但长相姣好，声音甜美。在十岁上，被她爹以二十两银子，卖给了川戏班子班头皇甫仁，从盐亭县经三台、中江、金堂流落到了成都府。那时的所谓戏子，明着唱戏，暗里卖身，男女演员都是这样，总之被有钱的男女们用不同的花样进行玩弄。
她和师兄一枝梅，甚至同时被一个富商包堂会玩过。男女通吃，是那个时代权贵富豪的流行手法，似乎不这样，就不能彰显社会地位。而同时被玩弄的男女，其内心的悲凉，有谁知道？向谁诉说？每想到这些，她就想一死了之；可穷人的悲哀在于，你想死，也没有那么简单，因为你是别人赚钱的摇钱树。
冥冥中命运之神向她露出了一次笑脸，而聪明的她，竟然抓住了这次机会。那段时间，王博勋被家事所烦恼，跑进城寻开心，她留意到了这个男人气宇非凡，每次都是在包厢消费，而人们前呼后拥地围着他转。
有一次，王老爷到后台看她卸妆，并请她去包厢陪酒。按惯例，这就是点她的牌、可能会要她的信号。她对这个男人有好感，自然就曲意逢迎，动作和声音都配合得很有激情和柔情，直弄得王老爷大呼过瘾。
又过数日，王老爷在后院撷红楼专门摆了一桌花酒，那一晚她发挥得淋漓尽致，让王老爷有了“舍此其谁”的人生感慨。于是她就趁机诉说了不幸遭遇，和以身相伴终老的决心。王老爷思索了一会，善良的本性促使他做了个重大的决定，用银子买回了春香的自由和青春。
要说四姨太在王府，确实靠命运之神的第二次、第三次光顾，连产二子，终于站稳了脚跟。但表面上的风光，遮盖不住她的心酸。一是她出身卑贱，基本上等同于卖肉出身，想一想大房身出名门，若不是门当户对，当初怎能指腹为婚？二房呢，富二代千金小姐的背景，瘦是瘦，有肌肉，脖子硬起来，王老爷她也敢顶。就是三房王陈氏，虽然没有一男半女，是大房的贴身丫鬟出身，但好歹人家嫁过来的时候是黄花闺女，哪是她这“一双玉臂千人枕，半点朱唇万客尝”的“烂肉”（王府后院每逢吵架，大房二房就要骂她是“烂肉”）可比的？
春香知道王府的整个形势，由于前面的三房都没有子嗣，自己生了两个儿子，表面说是得了王恩，实则更遭人忌恨。她尽量地夹着尾巴做人，给前人赔笑脸赔小心，但阶级矛盾是摆在那里的，后来她意识到除非是自己死了，甚至儿子也跟着死了，这些无名的嫉妒与仇恨才可能化解。
想通了这个道理，她反而轻松了，怎么说自己也是俩少爷的亲生母亲，她把腰杆挺直了，从此当老大老二是空气，如果要骂街，她把盐亭乡下的那一套骂法温习一下，跳起脚来扯开了嗓子骂，老大老二联合起来，还真不是他的对手。
老三王陈氏因为一直没有子女，也属于老大老二的欺负对象，假惺惺的安慰背后，常常有幸灾乐祸的潜台词。如果有冲突发生，老大老二都是拿“断子绝孙”来说事。客观上，这也把老三推到了四姨太这边。
春香看准老三的心病，采用“缺啥补啥”的战术，常常把小孩送给她逗弄着玩，玩着玩着，老三老四的关系就亲密起来了，就是王景林和王景书，也都显得很巴三娘王陈氏的肉（川话，即贴心），对大娘和二娘，总显得有那么些生分。
当矛盾无法化解、凝结成仇恨之后，人们心理上的最后绝招，就是比赛谁活得更长。春香常常想，自己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，活得比她们都久，要亲眼看到儿子成材，要亲眼目睹她们的凄惨下场。
有了这份心思，春香对儿子的学业尤其上心，她希望儿子将来出人头地，进京城，当大官，最好有权力拿链子来把那俩个恶妇锁了，当堂脱了她们的裤子打得皮开肉绽，方解心头之恨。
王景林不懂得他母亲有那么多的心事，作为少爷，他养尊处优地活着，要吃个饭，只要耍一下脾气罢吃，王府上下的人都如临大敌，必须哄到他愿意张口亲自吃。要拉屎，他想在哪里拉就在哪里拉，大不了工人伺候着，擦完屁股再赶紧收拾残局。要穿衣，手一伸，自然有人来负责穿脱换洗，稍不如意，直接把人体当足球踢。没办法，公子哥从小就有脾气，不屌不拽，那还叫公子哥？
先前王府里唯一能哄得动他的人，只有徐墩子。徐墩子跑出去公费旅游之际，能哄得动他的，是谢勺子。而这两个人，都是大厨身份。这说明，王少爷的嘴巴有点名堂，他喜欢跟厨师们打交道。
王少爷那次随他爹，应邀去华阳城关见新来的下河菜大厨何屁娃，无意间受命充当了评菜“考官”，何屁娃当众恭维他“天赋异禀”。这话确实算拍马屁，但也算拍到了点子上。
俗话说：“儿随爹，女像娘”，此话不假。不信随便找个身边熟悉的人作对比，你会惊讶地发现，儿子说话的腔调、语速、音高、包括比划的手势，绝对与他的亲爹如出一辙。而有一个什么样的岳母，也就决定了有一个什么样的老婆。
王少爷的性格、做派，当然完全来自他父亲的影响。
王博勋自诩为美食家，他不仅喜欢美食，还爱研究美食的制作方法。他认为，自己欣赏的美食就像艺术品，而高明的艺术必须要能模仿和复制，才能经常领略这种艺术的感觉，否则美味就像流星一样，转瞬即逝了。
王老爷爱往后厨钻，去与厨师们探讨厨艺，王少爷出于贪玩和好吃的天性，更喜欢往厨房钻。而徐墩子和谢勺子、花卷他们几个，一个比一个对少爷还好，王景林不光是有得吃，连吃的感觉如何区分层次，也有人捎带着给他讲解。听的多了，这王少爷渐渐地也会挑剔某些菜品的口味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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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编辑：佚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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